韓浩月
我側身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睡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椅子上有個竹籃,竹籃里鋪了一層防硌墊,墊子上有一塊折疊的白色舊浴巾。這是他最愛睡的位置。書房的落地燈散發出橘黃色的光芒,我把燈罩往前方挪了挪,但仍有些燈光灑在他的頭部,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在看他那眼之后,心里浮現出了一個問題:我愛他嗎?這個問題很奇怪,尤其是當“他”指向一只貓的時候。通常人們都是愛貓的,他們除了好奇點、頑皮點、偶爾闖個小禍,幾乎想不出來有什么不可愛的地方。但我說的愛,不是喜愛,不是對寵物的那種表層的、淺顯的、通俗易懂的愛,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一個疑問。是的,人類在付出愛的時候,總是帶著懷疑的。
他有一個名字,叫辛巴,我偶爾叫他胖胖、大胖子,他的姐姐(人)每當他不理她的時候,總會羞惱地喊他“死胖子”。無論稱呼他啥,他總是瞪著一雙無辜、純真的大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又不知道的樣子。辛巴是《獅子王》里那頭幼獅的名字,我家辛巴剛來的時候的確像獅子,可是后來愈來愈憨厚的模樣遮掩了他的霸氣。
辛巴還有個妹妹(貓)叫花卷。花卷最早的名字叫老四,在一窩小貓出生的時候,她排第四個出生。辛巴、花卷在剛滿3個月的時候被我抱來。他們原來的爸爸、我的朋友,把裝進貓旅行箱的他們交給我,把貓砂、貓糧放在汽車后備廂后,摸著他們的頭說了一句,你們有新爸爸了,眼睛就紅了。我趕緊帶上他們逃之夭夭。
辛巴和花卷空降某一藍色玻璃公寓的3205房間。打開門,把貓行李箱放在地上,箱子里兩只圓滾滾的小東西探頭探腦地往外看,房間里一片靜默,正在寫作業的女兒從她的小房間里出來。我對她說,這兩只貓,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他倆是你的小伙伴,你是他們的領導,以后,就拜托你了……
不久后,“百合花中毒”事件發生了。電視機旁,花瓶中,幾株新買的百合花清新嬌艷,辛巴、花卷偶爾過去嗅一嗅,我還用手機拍了照。直到花卷去喝瓶子里的水時,才去制止。當天晚上,他倆就開始上吐下瀉。慌亂中上網搜索,才知道百合花對貓來說是劇毒,哪怕喝點插了百合花的水也不行。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這兩只平時可以不用怎么刻意照顧的小動物,產生了更深的內在情感聯系。帶他們去看醫生,輸液,清理嘔吐物,喂水,晚上的時候,和他們一起睡在書房里。頭兩天,他們很虛弱,也罕見地表現出對人類的求助與依賴。平時不讓抱的辛巴、花卷,會在我胸口窩成一團睡去,在午夜的時候,辛巴會用額頭頂頂我的臉,據說,那是貓類在測試他們的人類朋友是不是還在呼吸。
如果不是這次中毒事件,我無法意識到,人與貓的情感,是不可以簡單地歸類于人與動物、主人與寵物這一范疇的。他們的患病,讓我想起女兒兩歲多時感冒發燒,我徹夜抱著她用毛巾給她物理降溫的情形。女兒和貓生病所引起的焦慮,在我內心并無二致。焦慮當中,包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與生氣,但又明確地知道,這樣的情緒需要被克制。很快,在內心的搏斗中,最終是某種溫柔占了上風,這種溫柔主要由忍耐、憐憫和保護欲構成,它很快成為我中年性格的一部分。
我在書房寫作的時候,不愿被人打擾,書房頗有“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意思。貓才不管你這一套,他們隨時推門進來,大搖大擺地在書桌上面或下面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書房的門總是留一條窄窄的縫。一把門關死,他們就會不滿意地抓撓喊叫抗議,只要留條縫,就立刻安靜了。
白天的時間里,我伏在書桌前工作,辛巴喜歡睡在書桌的桌面上,花卷喜歡藏在書桌底下的塑料箱子上。書房里,一人兩貓,都是靜悄悄的。這樣的書房時光,讓我覺得內心無比安穩。
我想起自己為什么費盡心思要把他倆帶回家了。童年的時候,我養過一只狗,他是我忠實的伙伴,因為犯了一點錯誤,被殘暴地吊死,那時我發誓不再養任何動物。但40歲之后,這個想法逐漸改變,我想嘗試面對30多年始終不敢觸碰的傷痛,我想通過重復童年的一件事情,來看看是否還有彌補的機會。在和辛巴、花卷玩抓老鼠游戲的時候,那不是現在的我,那是七八歲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