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心
江南市井風俗圖中,民間鋦匠是一個親切的存在。還記得年少時猜過的謎語嗎?一粒大麥兩只腳,饒你一世猜不著。這個謎語給現在的孩子去猜,估計想破腦袋都猜不出來,謎底是鋦釘。因為他們沒有見過鋦瓷。鋦瓷,這門古老的民間手藝,在時光流年中幾近湮滅,幸好,在古鎮周鐵,還能見到。
(一)
橫塘河畔,周鐵鎮千年古銀杏樹邊,有一個叫紫怡居的鋦匠鋪,門面不大,只一間平房。鋪子內,一個大的“鋦”字寫在門簾對開處的縫隙間,正好與左上方“修復美學”四個字相呼應。鋪子外墻上有一幅手繪圖,畫的是一位老鋦匠,背景是古銀杏樹。很多人說,這畫上的老鋦匠是小鋦匠的師傅。小鋦匠王耀輝很和氣,笑瞇瞇地說:我師傅是當地最有名的一位老鋦匠,今年89歲啦。
老鋦匠叫錢洪茍,模樣瘦刮刮,個子不高。從前他挑著擔子,走村串巷,一聲短一聲長地吆喝著:修鍋搭碗,要修鍋搭碗否——他的擔子,一頭是帶抽屜的小木柜,內裝金剛鉆、小錘子、小鉗子等工具,擔子后面是一個小風箱。那時候,老百姓家里普遍窮,碗、缸、鍋破了,舍不得扔掉,修修補補繼續用。老鋦匠將擔子歇在避風處,拿出一張馬扎,坐定后,膝蓋上放一塊厚布。接下活,他先將破碎的瓷器拼好,用細繩綁住,雙腿夾著。鉛筆在破損處畫上記號,然后拿出一張竹弓。弓上纏繞一個金剛鉆,兩手來回拉動弦弓,對著破口邊沿鉆眼。隨后將鋦釘嵌入,小錘子敲打拱牢,涂上自制的油灰。器具修好,用起來滴水不漏。鋦碗補釘,一個搭釘收一分錢,一只碗假使有六個搭釘,就是六分錢。老鋦匠早出晚歸,一天賺七八塊、十來塊錢,開心得不得了。他沒有兒子,養了六個千金,一家人全靠他做手藝吃飯。后來,修鍋搭碗補缸的生意冷了下來,為養家糊口,他轉行爆炒米。一只手拉風箱,一只手搖動著鐵家伙,響勒啊,砰的一聲,白煙霧中米花香彌漫了街巷。
(二)
當地有好多鋦匠像錢洪茍一樣改行,工具收拾起來,擔子劈了當柴火燒。他們斷定這門手藝從此沒有人再愿學,學了也沒用場。然而,世上的事千回百轉,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一天,一個年輕人找到錢洪茍,說要跟他學鋦瓷。老鋦匠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劈口就說:“我二三十年不做這個活了,你想找飯碗,最好尋找來錢快的行當。”
幾句話就把對方打發走,但年輕人并不氣餒,過幾天又去,誠心誠意地說:“我在部隊當兵時,看到駐地附近有鋦瓷的人,看著看著就喜歡上了這門手藝。退伍回家后,我到處打聽鋦匠,遺憾的是,有好幾個老鋦匠離世了,好容易尋到您。我不單是尋行當謀生,主要是有興趣學。”
唉!這門手藝眼見就要失傳,很可惜。如果能傳下去,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了。老鋦匠嘆了口氣,最終被年輕人的誠意打動,答應收徒弟。他把擱起來的工具拿出來,教年輕人基本的鋦瓷技巧。時間是:2001年5月。
(三)
這個年輕人就是現在的小鋦匠王耀輝,拜師時23歲。一腳踏進門檻,浸潤進去,他對這門手藝有了全新的認識。簡單的傳承,是跟師傅一樣,修補碗、缸,在破損處打補丁。但這樣的傳承沒有生命力,因為時代不同了,再惜物的人家也不會將摔破的碗留著修補,再窮的人家日常用水也不會用水缸。從前的鋦匠和今天的鋦匠,在鋦的物件和鋦的意義上,顯然有很大的區別。跟師傅學會基本技巧后,必須尋找新的支點。王耀輝仿佛聽到時光深處傳來的叮篤叮篤聲。
鋦瓷技藝,最早可以在《清明上河圖》中找到蹤影。而關于鋦瓷的傳說,王耀輝最感興趣的是,清末有個叫李廣德的鋦匠,手藝非常高超。凡是陶瓷器皿,破碎了只要不缺,經他巧手一鋦,不但無損于器皿的美觀,還能增加它的藝術身價,成為一件藝術珍品。傳說,有人為收藏他鋦過的器物,竟不惜將新買的宜興紫砂壺裝滿黃豆,加水重壓,讓黃豆發漲后把壺撐破,然后請李廣德用白鋦子去點綴破紋,在壺上鑲嵌金絲蛤蟆、古銅錢、二龍戲珠、劉海戲金蟾、獅子滾繡球等花樣。擁有一件他鋦過或鑲嵌過的器皿,人們無不視為珍寶。這個故事讓王耀輝很迷戀。他決心把鋦瓷上升為修復美學,這需要匠心,更需要耐得住寂寞冷清。
鋦匠鋪不是熱門的店,有時幾天接不到一個活,他不急不躁。有人輾轉找到他,他接下活,安然篤定。他的操作臺上,幾十件不同樣的工具;釘和釘腳的尺寸、角度,取決于物件的大小和胎壁厚薄,由匠人臨場發揮。有個杭州客戶尋到紫怡居,將包里的紫砂壺碎片拿出,反復說,這把紫砂壺很珍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贈送的禮物。壺已用了好多年,養出了包漿,有了生命的氣息。因不小心摔破,他心疼得要命。小鋦匠接下活兒,將碎片放桌上,小心拼接。瓷片是平面的,原物件是立體的,還原修復要有想象力。拼接、定位、鉆孔、上鋦釘、補縫、打磨。根據裂紋的走向,他打了三十六只銅鋦釘,其中鋦出一朵梅花釘。幾天后,主人將修好的茶壺捧在手里,端詳了一番,喜出望外,連聲說好!好!這一個好字,讓王耀輝非常有成就感。
送到鋦匠鋪的器物,不是有裂紋,就是破碎的。好鋦匠得有好心態,正視殘缺、化解殘缺。器具如此,生活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有一天,紫怡居來了一位無錫客戶,她有一只手鐲是結婚時的定情物,后來老公患病離世,當她想念愛人時,撫摸著這只手鐲,仿佛愛人還在身邊。可是有一次,手鐲摘下來不小心摔裂成四段。女人捧著碎片,如捧著破碎的心。接下這件活,王耀輝用銀做花片,加以紋飾包嵌,修復好的手鐲漂亮又結實。
(四)
千年銀杏樹,綠了,黃了,一年又一年,小鋦匠轉眼成了中年人。人們發覺,四十幾歲的王耀輝,一點不見老,與同齡人相比,他身上少了浮躁,多了從容和靜氣。精細的手作,需要內心的平靜。這是一門孤獨的手藝,浮躁不得。他的紫怡居工坊靜得很,小錘子的篤篤聲清晰,有外地游客來古鎮,會探頭張望一下,看到他專注的神情,好奇地進來觀看。他抬起頭,友善地朝人家笑笑,如果對方恰好對鋦瓷有些了解,他很樂意與人家聊聊。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老鋦匠紛紛改行,師傅到他這一輩,中間已斷了一代。如果他不學這門手藝,地方上鋦瓷技藝也許就失傳了。現在他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門工藝,通過網絡傳播鋦瓷技藝,拍視頻、發抖音,讓人直觀地感知,鋦瓷是一門修復美學。令人欣喜的是,鋦瓷這行業經過長時間的沉寂后開始回暖,已有院校與他聯系,商議開設校外課堂。不久前,他捧回了宜興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牌子。他覺得,這塊牌子不屬于他個人,屬于古鎮二代鋦匠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