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老牛啊

【連網】（楊占廠） 它是一頭老水牛。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在舅奶家的。反正我去的時候它就在那了。

那年夏天，我5歲，可以清晰地記事了。我被送到了舅奶家長住。還沒進家門，就看到它躺在河邊的淺塘里，它看了我一眼，態度冷淡，自顧自地嚼著青草。

可以說，我們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對于5歲的孩童來說，它是個龐然大物，長得也不算好看，渾身灰黑色，一對又粗又彎的犄角讓看慣了小貓小狗小兔的我感到生硬古怪，它的眼睛是唯一的漂亮之處了，那么大，并且清澈，不過似乎總是在流淚。那么，它眼里的我呢，應該是一個淚痕未干、矮瘦丑陋的小男孩吧。當時，我并沒有預見到在舅奶家會有那么多的樂趣，所以母親拖著我走十來里地到那里，我是極端不情愿的，哭了大半路，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表情。

當天下午，我就發現我誤會了它了。它不是對我一個人冷淡，對身邊的一切都很冷淡。它總是一副不喜不怒的表情，趴在水塘里，一直在咀嚼，偶爾甩甩尾巴趕走牛虻。那些貓、狗、兔在眼前追逐嬉戲，它連瞧都不瞧。就算是三舅冒著烈日把最新鮮的草料送到它的嘴邊，也沒看它像豬那樣搖頭擺尾的表示激動和感謝，最多鼻孔里發出一聲沉悶的喘息聲，算是致意。

大概它是很清楚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的，所以才這樣有恃無恐的耍大牌。首先，它都十來歲了，看慣了家里的豬啊狗啊雞啊兔啊買了又賣,賣了又買，也看慣了像我這么大的小孩蜂擁向舅奶爭寵；其次，這個家里不能沒有它，春耕的犁，秋收的運，都非它不可，漫長的冬日，磨坊里的那堆硬邦邦的石頭，也只有它能輕松對付。

相處幾日之后，我發現它雖然不夠熱情，但也不會拒絕。起初，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摸摸它的犄角，它哼哧了兩聲就默許了，然后我就摸它的鼻子、脊梁、尾巴，甚至是它的長長的睫毛。舅奶希望我多跟它多接觸，這里面有一點迷信的色彩，據說，跟牛常在一起的小孩，就會變得粗皮厚肉、體格健壯。

我倒是沒有這樣的考慮，只是由于那時的我瘦小，臉上又有雀斑，不大合群，沒有玩伴，所以只好跟它親切。它是不會計較一個小孩好看不好看的。再過幾日，它大概正式把我當著這個家的一員了，我去河邊提水，它會哞一聲；餓了缺草料，也會朝我的方向哞兩聲，當然還是不卑不亢的模樣。有時候為了聽它多哞幾聲，我會拿著草料離它一點距離故意不送過去。

混熟之后，舅奶允許我牽著它去吃草，在早些年的生產隊飼養過多年牛的舅爹教我一些放牛的基本技巧。這些技巧幾乎是用不上的，我只需要牽著韁繩，它就會跟著徐徐而行。夏日的黃昏，尤其是經過一天高強度的田里勞作后，我就會帶著它出現在鄉間的小路上，有時候我還可以拿上舅爹的收音機，戴著三舅的草帽。它遇見喜歡的草，就扯動韁繩示意我停下，然后悠然吐出舌頭，將那些草的上半部分卷進嘴里。它也不會在一個地方把所有愛吃的草吃盡，而是邊行邊尋。它看到的那些草，我漸漸地也收在眼里，等到第二日的清晨，早起把這些帶著晨露的草收進籮筐。

等它吃到心滿意足，再去附近隨處可見的淺水溝里打幾個滾，就可以回家了。這時候，我心安理得地騎在它的身上，看暮色收攏，禽畜奔欄，農人歸來，炊煙四起。

那時候，我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無限的持續下去。誰知等到秋收，連日拖運玉米、大豆、稻谷，任務繁重，舅爹舅奶老了，三舅每次都把平板車壓得又高又滿，把籠頭狠狠地套在它的脖頸上。它再不如吃草時那么悠閑漫步，不然三舅必是揮起響亮的鞭子。有一次，三舅又是一鞭子抽在它的身上，那條血印不知道要比牛虻叮咬得厲害多少倍，我對三舅大喊大叫。三舅指指天上愈來愈濃的積雨云，呵斥我一聲“讓開”。

鞭子上身時除了抽搐一下，它依舊淡然，只是大眼睛里更為濕潤。對于它來說，每年的農忙時節，被罵被鞭子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它也不會怪三舅，要趕時間呀，一年的收成都靠那些天了，畢竟，節氣不等人，天上的雨水也不講情面。

在冬天來臨之前，我被接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年夏天，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它的蹤影。舅奶家的村莊里手扶拖拉機、各種收割機開始流行起來。我問起它。三舅淡淡地說，那頭老牛啊，賣了呢。

據說，那天趁著舅奶去鄰村探望親戚，三舅聯系了牛販子賣了它。

那時候三舅快30歲了，還沒成家。村子里時興給大齡光棍“買”西南某些省份的年輕女孩做媳婦，價格不菲。

一直打算養這頭牛到老的舅奶回來得知情況后，沒有責怪三舅。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只是喃喃道：保佑這牛只是被買去耕地了。

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它應該出現在村舍田間，成為另一些小孩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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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頭老牛啊 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