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錦明
納涼是一個陳舊的話題,沒有人再需要納涼。它像很多消失了的農具,如鏈枷、稻床、釘耙、敲麥榔頭等等,在空調、風扇帶來的清涼中被人們忘卻。
我很例外,還是喜歡臨近黃昏時納涼。沒有人樂于陪我,我也不需要人陪。就一個人,搬張木躺椅,放在大門口的場頭一角,調節到最舒服的角度。我懶懶散散地躺在里邊,等著風貼到我的身上。風有時逃得很快,有時油絲一樣微弱,大多時候全然覺不出涼意,倒是反而有種熱熱的黏糊。我喜歡這種特別的體感,場角傍晚的風是往往復復、輕輕重重、軟軟硬硬、東南西北的,像一個生命,鮮活活地吹來吹去。
花樹里什么時候跑來的青蛙,從哪里跑來的,沒有人知道。不知道為好,因為我們的小區里,沒有一條河,沒有一條溝,只有高高筑起的圍墻,它們到來,背后肯定有太多辛苦和故事,而且即便來到我們小區,等待它們的還有許多的危機。
不管多少風險和危機,蛙們總是充滿著快樂。熱辣辣的太陽在小區西邊抹過一把紅妝后,漸漸落入黑洞洞的一大片樹林。樹林里都是墳頭,太陽不怕這些墳頭。蛙開始在我旁邊鳴叫唱歌。蛙聲有明亮的,有尖銳的,有悶罐子似的,一聲聲,此起彼伏;一聲聲,爽脆嘹亮。我躺在木椅里,聽此起彼伏的蛙聲高歌,眼前浮現起一幅幅曾經熟悉的鄉村圖景。一條條的河流,細浪里泛著漣漪;一汪汪的水田,秧苗長在白水里,漸漸,青色覆蓋了白水。大片大片的水稻,一望無際,蛙聲就在這樣的田地里,無邊無際地叫起來……
此時此刻,我獨享著這一片家門口的蛙聲,有種當下桃花源式的奢侈。我的心越聽越靜,從蛙聲里聽到了許許多多的人間變遷、世間故事。已經活過一個甲子的我,不再有孩子時代的幼稚,需要一邊納涼一邊聽爺爺、奶奶或者阿公、阿叔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的故事。我的漫長人生里,內心裝滿著故事。這些故事,有的可以講給人聽,有的只能永遠藏在心底。這個時候,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在蛙聲的伴奏下,慢慢反芻自己的故事,嚼出故事里的別樣味道。
天漸漸黑了。這時仰望頭頂,滿天星星高遠明亮,大概也像我一樣,一邊聽著地上的蛙鳴,一邊納著天上的風涼。納涼也是星星的傳統。我小時候,它們與我一起納過涼,后來,不管世事多變,人間冷暖,它們一成不變的,就是不要空調,不要風扇,用最原始、最簡單的方式掛在天空里,沒看到哪顆星因為名氣大、資格老而獨霸一方天地。宇宙是均衡的,人類看不到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制約或者說約束著妄自尊大;均衡不是外觀或者形式,而是規律、規則、規范。
我眼下納涼,歸順在一個人心的自由自在和對天地的敬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