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上的浮萍

作者：夏韶沖

早上，我久久地注視著護城河上的浮萍。

經過初冬的三場嚴霜、一宿薄冰，浮萍已不再是之前那種綠綢緞鋪滿河面的樣子，呈現出漸趨暗黑、少數個體出現漸次沉淪的狀態。

上小學時，老家龍王蕩雖然尚未推行包產到戶，但對農戶私下搞點小副業已經明顯寬松。為了豐富餐桌，各家小規模地養起了家禽。我家也買來30多只鴨苗、幾只鵝苗。禽類喜歡散養，又不可損毀生產隊的莊稼，于是，我這個牧鴨童就順理成章地上崗了。

浮萍是水禽類很喜歡的食物。龍王蕩水網密布，按理說不缺乏浮萍，可惜大河多、小溝少。浮萍一旦失足被裹進大水面，就會跟隨退潮奔流向海，再無回頭的可能。找到一條浮萍豐盛的小溝小水塘，是鴨鵝們的幸事，更是我的幸事。看著它們不抬頭地大嘴兜食，聽著歡快的叫聲，我也很開心，就在岸邊柳蔭隨處坐下，翻閱連環畫，那是我童年最美的事。

特別要說一說鴨子的歡快，鴨子是家養水禽中唯一可以邊食邊語的生物，大口吃著浮萍時，“嘎嘎”地抒發知足與贊美。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池浮萍，經不起它們的三五次掠食，齊頭并進后，一片凋零。找到一處寬闊茂盛的浮萍，成了我最初的心病。后來離家求學、異鄉就業，這個下意識的企圖在腦子里扎了根。天南海北，走過的地方不算少，每當看到成規模的浮萍覆蓋水面，總會有“這要是拿來喂鴨子多好”的感慨！童年的病是一生的病。

后來定居城市，我常感慨護城河里的浮萍，感慨它們生錯了地方，沒體現其價值。我有自己的無奈，限于現實情況，只能生活在異鄉，細想起來：一生的境遇，與浮萍的生存特質又何其相似？為追逐向陽溫暖，往未知的遠方隨波逐流過。為尋求一份安定，在泛不起漣漪的小水面上久久地自我禁錮過。到頭來，還不是在故鄉和遠方的半道上四顧茫然？找不到腳踏實地、深深植根的感覺。

我最初的愿望并不是定居城里，從未停止過對故鄉遼闊土地的向往。在異鄉勞碌了大半輩子，把一切能夠傳接的都傳給了子女兒孫，包括美好品質和辛勤積攢的財物，偏偏沒能傳給他們與我一致的故鄉。我的故鄉，不是我后代的故鄉。

幾十年沒洗去土味，像護城河的浮萍，一生都沒離開這片生存的水面。逢年過節，在故鄉閑聊，偶有鄉人提起某報某刊上我的某首小詩，給足了稱贊。我知道那是一種情緒支援，給我這個漂流在外的人進行情面上的粉刷裝飾。也許他確實喜歡了我某個句子里的鄉土氣息，但我看得很清楚：遠離了故鄉，我那些被家鄉泥水浸透過的句子，和護城河里的浮萍一樣，翻不過緊閉的閘門，爬不上堅固的城墻，做不到真正的進城。

而城里又找不到我夢里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