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孔灝
一眼看來,好像就只是兩張尺素、幾行烏痕,卻在中國人的門楣兩側,構筑出另一番天地,且足以鎮得住華夏屋宇之外的千年風雨。這———就是中國楹聯。中國楹聯之美,美在其于生活實用中寄寓理想,又于理想表達中,觀照生活。由是,作為求真向善和思美的載體,楹聯似乎只是一種物質形式。又由是,作為求真向善思美的載體,楹聯本身已經成為一種等同于其自身內容的精神內涵。以天人合一為重要特征的中華文化每多如此:美之、愛之既深,則美的載體或愛的對象,最后都成為美的本身或愛的本身。近讀著名楹聯家、書法家費詠春先生自撰自書楹聯精選《海天樓主人楹聯集萃》,感受尤為深刻。
學界公認,中國最早的一副楹聯應為五代十國時期,后蜀君主孟昶于廣政二十七年(公元964年)除夕題寫的“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見《宋史蜀世家》)。也有學者指出,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唐代文書(斯0610卷)中,由劉丘子于開元十一年(公元723年)撰寫的“三陽始布,四序初開”,或可視為楹聯之始。實際上,如果追溯楹聯的源頭,按《淮南子》等古籍所載:先秦時人有習俗,在桃木板上書寫“神荼”“郁壘”二神名,懸掛于門戶以驅邪的“桃符”,即為楹聯提供了最初的物質載體與民俗基礎。當然,如果由此再往前追溯,那么作為百經之首的《易經》中“陰”和“陽”的哲學理念,更是直接為“對偶”提供了豐厚的思想土壤。不過,說到中國楹聯史,我總是含笑想起那位放牛娃出身的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傳說他定都金陵后,曾下令“公卿士庶家,門上須加春聯一副”,并多次微服出巡檢查欣賞。正是他以帝王身份的推動,使貼春聯成為全國性的民俗,中國民間的楹聯創作也進入了黃金時代。這件事,常使我想起他的另一故事:當年,他與幾位開國名臣劉伯溫、徐達等人一起為百年之后選擇陵址。幾個老兄弟心意相通,都看中了今天的明孝陵之地。動工時,大臣們發現門左附近有孫權墓,便請旨將它移走。那太祖皇帝一語驚人,道:“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兩個故事,其一指向生之企盼,其一指向死之安然,前者熱鬧,后者恬靜,然兩者又可同歸于一,曰:讓生命和生活,都真正上升到藝術的高度,都真正有價值!
且說,讀費永春先生《海天樓主人楹聯集萃》,何以又扯到了中國楹聯史乃至明代皇帝朱元璋?在我看來,一部《海天樓主人楹聯集萃》,有歷史,有現實,有情感,有思辨……在內容上,既有對傳統題材的繼承,如詠物抒懷、山水田園;更有對現代生活的敏銳捕捉,如城市體驗、社會觀察。在語言上,既保留文言雅的韻味,又巧妙融入現代語匯,形成了一種古今融合的獨特語體;在意境上,既傳承了傳統的含蓄雋永,又表達了現代人復雜多元的情感體驗。這種創新不僅不是對傳統的背離,更是對傳統的激活與延續。同時,書法家費永春先生深研古法,從二王的秀逸到顏柳的雄強,從米芾的跌宕到趙孟頫的婉通,無不潛心揣摩,得其神髓。并且,從不為古法所囿,在筆法、結體、章法等方面大膽創新,形成了個性鮮明的書體風格。觀其用筆,時而如高山墜石,力透紙背;時而如清風拂柳,輕盈靈動。結體奇正相生,疏密得宜;墨色濃淡相映,燥潤相濟。章法布局在遵循傳統楹聯形制的同時,又根據內容需要巧妙變通,達到形式與內容的高度統一。這種書法藝術上的探索,使其所書的楹聯作品既具有傳統的法度與韻味,又洋溢著時代的氣息與個性風采。正所謂:讓生命和生活,都真正上升到藝術的高度,都真正有價值!
且看,詩人、書法家為自己的故鄉徐圩撰寫的一副楹聯:望東陬山,憶昔日鹽田凝玉獻寶,舊影長縈思鄉夢;觀浖子河,思今朝基地涌金煥彩,新區名震大港城。
情真意切,思接古今;其概括自己在南京師范大學,南京藝術學院和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北京畫院的學習經歷及藝術追求所撰聯曰:詠懷騁目,攜金陵煙雨入畫,墨池猶泛六朝波;春煦怡情,攬燕薊云霞題詩,筆陣常催萬象新。
情景相融,筆力雄健;而在觀看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閱兵后,詩人更是滿懷激情地撰聯:血火寫春秋,正義之師,掃盡陰霾澄玉宇;鏗鏘震霄漢,和平利器,斬斷覬覦固金湯。
其氣豪壯,其語鏗鏘;至于寫情懷,有“雨醒詩夢賞摩詰畫,風載書聲讀清照詞”;寫境界,有“一室清幽,靜讀圣賢書萬卷;半生淡泊,笑看今古事千般”;寫居處,有“近君子,心涵清曠長為樂;遠小人,事存余地自逍遙”;寫自省,有“虛名易得如朝露,實學難求似璞金”……誠令觀者如“行山陰道上,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令人應接不暇。”
其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且拍案稱絕的是詩人、書法家為自己的書齋“海天樓”所撰聯:“煉字功深澄碧海,開懷意遠接昊天”,此聯尾字嵌“海”“天”二字,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以“煉字功深”而“澄碧海”、以“開懷意遠”而“接昊天”,則字字平易,卻又句句出人意表。
依我淺見,費永春先生此“樓”冠以“海天”之名,其意大矣哉!一者,呈現了詩人所在地的自然景觀:連云港市環山抱海,連天連海連世界;二者,見證了詩人的文化擔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儒、釋、道三家思想激烈碰撞又深度融合的背景下,代表了中國本土儒家精英文化的名士習鑿齒,與代表著雖然是外來文化卻正在中國化的佛教界高僧釋道安初次見面時,習鑿齒通報姓名曰:“四海習鑿齒”。而釋道安笑答曰:“彌天釋道安”。這副對聯當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最精彩的人名對之一,充分體現了漢語的對稱之美、音韻之美和意境之深。前者,以“四海”之大,表達儒家名士兼濟天下的仁者之心;后者,以“彌天”之廣,表達佛教高僧恒順六道眾生的無緣大慈與同體大悲。此“海”“天”一會,既有兩小兒辯日的天真與欣然,亦有博浪沙一擊時擔當天下的悲壯與勇敢,而詩人以此“四海”之“海”與“彌天”之“天”來為自己的書齋命名,無疑是一位中國傳統文化人對于超越身份、超越局限進而超凡脫俗的精神追求和藝術追求的直下承擔。三者,展示了詩人刻骨銘心的家國之思。唐順宗永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參與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試圖打擊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改革失敗后,他先被貶于永州,十年后再貶柳州。公元815年,柳宗元作《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一詩,此詩首聯即為:“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這里的“大荒”,是動蕩的局勢,也是動蕩的國家。而那“正茫茫”的“海天愁思”,固然是一個詩人大海般的胸襟和長天般的惆悵,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也是一個詩人海晏河清的政治理想。如此,“煉字功深澄碧海開懷意遠接昊天”,又豈但僅僅是講藝術?又豈但僅僅是講人生?或者,用這樣的表達,才更準確:讓天下人的生命和生活,都真正上升到藝術的高度,都真正有價值!這是柳宗元,這也是費永春!
品讀費永春先生《海天樓主人楹聯集萃》,乃思之再三。又想起《景德傳燈錄卷十》中所載唐代歸宗智常禪師之法嗣、智通禪師的故事:卻說這位智通禪師在某夜值守巡查寺院各殿堂時,突然大喊:“我大悟了!我大悟了!”第二天,智通禪師的師父智常禪師問他:“你明白了什么道理,狂喊著自己大悟了?”智通禪師回答說:“我明白的道理,就是‘師姑天然是女人作’!”
“師姑天然是女人作”,極淺顯,亦極深刻!“楹聯”即是“楹聯”,“書法”即是“書法”,這個不難。但是,要讓所謂的楹聯真正成為楹聯,或曰成為真正的楹聯;要讓所謂的書法真正成為書法,或曰成為真正的書法。這個很難!
當然,在不難和很難之外,還當有個如海上潮起潮落、如天上云舒云卷,意隨心至、筆隨意至的自然而然,這個自然而然,才是楹聯本應有的境界,才是書法本應有的境界……這,也正是海天樓主人的本來面目!卻問:那個師姑,她本是女人,又何必待說?
是為序。
總值班: 曹銀生 編輯: 朱蕓玫
來源: 連云港發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