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孫婕妤
小區后門有棵很大的柳樹,柳條虬結盤繞,擰成一團,和江邊那些窈窕浪漫的柳樹,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若不是柳絮紛飛,我幾乎從未留意到它的存在。
有些東西,一旦被發現,目光便再難移開。對這棵古柳,亦是如此。每日上下班,我都要仰頭望它。街道限制了它的生長,它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地冒芽、展葉,綠瑩瑩地站立大半年,再悄然抖落一身金黃。到了冬天,便孤身靜立,像一束綻放在空中的、寂寥的煙花。
柳樹自古便是離別的象征。“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在古詩詞里,它總佇立在城外的長亭、江邊的船埠。風起時,柳枝勾纏住古人的寬袍大袖,宛若離別時伸出的、遲遲不愿收回的手臂。
那么,城中的這棵柳樹,也是離別的象征嗎?
與我相遇時,它身上不染半分愁緒。樹高足有四層樓,入夜后,繁茂的樹冠溫柔地攏著窗戶里透出的團團暖光;樓下水果店養的小貓,用它的樹干磨爪子,它便輕輕落下一片葉,覆在小貓身上;老街的孩子們蹦跳著去夠它的枝條,以此發誓要長得更高……還有每日在它身下經過的我,望見它,便知道家已在咫尺。
它身上,分明是團圓的暖意。
我曾好奇它為何孤身立于此處,查閱資料方知,這里也曾有水有田,只是時代更迭,城市的輪廓蔓延至此,將往日的河床與沙土徹底掩埋。唯有柳樹依舊依依———至此,城中柳又承載起更宏大的離別:是古與今的決絕,水與土的失散,亦是田園與城市的默然揖別。
掌心撫過粗糙的樹皮,那紋路里仿佛刻著所有離別的年輪。這一刻,它不再只是一位注目當下歡笑的慈祥老者。我仿佛看見它青蔥的往昔,剛剛從濕漉漉的泥土中探出身來,小心翼翼地舒展著一兩片嫩葉,像任何一個初獲成功的少年,急于向春風夸耀自己的新生。那時無人會折它稚嫩的枝條贈別,它便得以一心一意,迎風瘋長……
瘋長的不只是柳樹,還有我的朋友們。
朋友赴京前夜,我們在她小區后門道別。夏夜微風,告別的話說來總覺綿長。她將入職一家前景廣闊的公司,開啟人生的新篇章;我卻只顧絮叨著生活里的瑣碎煩惱,仿佛這樣就能拖住時間,怕她將我遺忘。
“可是已經很晚了。”城中柳仿佛感知到我的情緒,飄下一片葉,輕敲我的肩膀。
“又不是見不到了。”朋友笑著,順手為我拂去那片落葉,“現在聚散匆匆,離別得快,相見也容易。你隨時可以來北京找我。”
是啊。聚散匆匆是雙向的,我們在人海中走散,又能在另一個路口重逢。只要心意相通,道路通達,古時那種動輒生死茫茫的愁緒,于今確實被縮短了許多。
“那,下次見。”
朋友捏著那片柳葉轉身走入夜色。我抬起頭,望向城中柳。它亦溫柔地回望著我,柳條在晚風中輕舞,像在無聲地安慰。
我看著來去的人們相遇寒暄,而后又隱沒于城市的洪流;網絡上的相知如此迅捷,離別的苦酒尚未斟滿,新的故事已然開場;文字與知識可穿越時空覓得知音,卻終究隔了歲月,難以觸及那份真實的溫度……這棵城中柳所見證的離別,實在數不勝數。
它見證得太多太多了。人們漸漸忘了它是一棵柳樹,并非因為離別已然消失,而是因為這城里的離別,早已不再需要寫詩。
總值班: 曹銀生 編輯: 朱蕓玫
來源: 連云港發布
